採訪撰文/王珮瑜
民國20年9月8日,在台灣東北角的小漁村誕生了一個哭聲異常洪亮的男孩,每次大哭都驚天動地,響亮的號啕聲不絕於耳,惹得親戚忍不住開玩笑地說:「哭那麼大聲,親像大蟬咧!」就這樣,大家開始暱稱他作「大蟬」。大蟬本名林溪發,出生於八斗子的漁民家庭,挺拔的體格、矯健的身手,搭配冷靜的頭腦,讓他成為這一帶相當優異的漁民。大蟬當船長將近有四十年的時間,從他的討海故事裡,可以看見八斗子漁業發展的許多面貌。
漁民家庭出生,從家族船隻到自立門戶
大蟬阿伯今年81歲,雖然已經遠離海上生活,但他身上仍舊有一股老船長的威嚴和精神,說起話來也是十足的「大公氣口」,一字一句都充滿幽默,卻又使人完全信服。
大蟬阿伯在青少年階段時,先協助家族漁船進行一些陸地上的重活,直到十六歲才第一次跟著父親出海捕魚,他說:「當時,我們家經濟各方面算不錯,擁有鏢魚技術的日本人造了一艘船送我們家族,說要給我們當作紀念。」這艘漁船名為「神洲丸」,正是大蟬阿伯討海的起點。
大蟬阿伯雖然人高馬大,但一開始討海的時候卻暈船暈得非常厲害,一連好幾個月的時間,每次出海,風浪一起,船身搖晃,他就吐個不停,「當時頭腦與內臟攏在尬尬滾,翻來翻去,有影痛苦。」已經是六十多前的往事,大蟬阿伯對當時暈船的感受卻仍記憶猶新。據說因為實在暈得太厲害,他的父親看不下去,曾脫口而出:「你這實在不是抓魚仔咖小!」(註1
)這樣的話語或許是玩笑話,但卻表達出討海人因為兒子不適應海上生活而產生的失落心情。
幸好,當時的大蟬阿伯並沒有放棄出海,他強忍暈船的痛苦跟在父親身邊繼續討海,學習捕魚技巧,也觀摩捕魚技術。一年之後,終於在某次出海時發現自己完全克服了暈船的問題,他的心情因此非常快活:「那時陣喔,就感覺很快活就對啦,頭腦跟胃攏很爽快了!」現代人或許不解,會暈船的人為何還執意要下海捕魚呢?大蟬阿伯告訴我們,當時八斗子地區作雜工一天的薪資才十八塊,抓魚一個月卻可以賺進數千元,兩者相差了十多倍。即便後來台電設立北部火力發電廠,創造了許多工作機會,但台電的薪資仍遠遠不如討海所得,有許多台電員工下班後還兼職當海腳,以支應生活開銷。這樣的現實情況讓當時的八斗子人積極地投入漁業,也普遍都認為捕魚是收入最好的工作。
大蟬阿伯學生時代成績不錯,從八斗公學校畢業後還考上初中,讀了一年之後中斷學業,開始捕魚。在「神州號」之後,家族各自經營「廣洲號」和「南洲號」兩艘船,南洲號由大蟬阿伯的父親掌管。大蟬阿伯經過幾年的歷練,在20歲時購入一艘四、五噸的小型動力二手漁船,名為「滿福」,正式成為大公,開始經營屬於自己的鏢旗魚事業。
24歲時大蟬阿伯收到兵單,當了四個月的補充兵。因為鏢旗魚是非常需要技術的工作,船長不在,其他海腳無法獨立作業,所以這段時間漁船只好綁在港內,每日都要付停泊費用。當時國民政府經濟困難,軍中每個月只有十五元的軍餉,洗一次衣服就花掉十元,剪頭髮一次需要一塊半,一個月要剪兩次,十五元根本不夠花,時常要請家裡寄錢到軍隊應急,因此當兵的這四個月,讓大蟬阿伯的家人產生了額外的經濟負擔。
滿福21號,是大蟬船長唯一留下照片的一艘船 |
腳踝舊傷,見證鏢魚人的堅強意志
民國40年代,許多八斗子人從日本漁民身上學習到鏢旗魚的技術和造船方式,八斗子鏢旗魚業因此相當發達。那時候「滿福號」一次出海需要三個船員,其他規模較大的船最多有聘請十多個海腳的紀錄。
大蟬阿伯是大公兼正鏢手,看到旗魚背鰭從海面上一閃而過時,渾身就充滿鬥志,緊握鏢篙從頭架上俯視海面,銳利的眼光緊追著旗魚不放,一靠近魚身就用全身的力氣瞄準旗魚、用力投鏢。冬天是鏢旗魚的旺季,強烈的海流與東北季風交會的環境是旗魚容易浮現的地帶,所以鏢魚人必須與風浪對抗,即使船身劇烈翻騰,還是要站穩腳步,精準出擊。
大蟬阿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驚險遭遇,就差一點讓他丟失性命。有一天,他要鏢射魟魚,因為魟魚中鏢的時候會旋轉扭動造成鏢篙損害,為了不要一次損害兩枝鏢篙,大蟬阿伯就一個人上頭架去鏢魚。他瞄準魚身落鏢,體型巨大的魟魚中鏢後立刻用盡全力往海底拖行,強大的力道讓釣線飛速奔馳,發出「咻!咻!」的聲響。因為釣線移動的速度極快,大蟬阿伯忙著留意手中的釣線,一不小心腳卻踩進了收線箱裡,才沒幾秒鐘的功夫,如利刃一般的釣線立刻緊緊纏繞在他的腳踝上,要將他往海裡拖去!「當時心想,慘啊慘啊,若拖下去這聲穩死的啊!」鏢台是騰空的支架,沒有圍欄也沒有受力點,大蟬阿伯在緊急之下強忍腳上的劇痛,腳尖用力頂住收線箱,雙手扳住後方的鐵條,在慌亂中設法割斷釣線。
「當時其他人根本無知影我的情形,我叫也叫不出聲,拼死把線弄斷後,全身才突然間呼~地放鬆下來!實在是驚到欲死喔!」時隔數十年,大蟬阿伯心有餘悸地說著這段往事。他舉起左腳,隱約可以看到一道傷痕,傷痕已淡,漁民與海搏鬥的故事卻透過口述而愈加深刻,長久留存在八斗子人心中,成為海人剽悍意志的最佳表現。
炸花飛,以生命做賭注
有段時間,八斗子漁民盛行用炸魚的方式,在農曆年後捕捉花飛(鯖魚),採用土製炸藥,點燃引信後投入海面,將成群的花飛炸死後捕撈上船。那是極度危險的捕魚方式,一旦有所誤差,輕者斷手,重者喪命,在地人通常以「炸(ㄅㄥˇ)花飛」指稱這個在法律界線外的捕魚行為。
當時海巡單位、警察局甚至警備總部都會來取締,一旦被捕入獄就無法賺錢養家,於是漁民只能自己承擔炸魚的風險。曾經有漁民在海上炸魚喪命,為了躲避查緝,只好偷偷從九斗子附近運上沙埔,以死者自行在岸上處理炸藥不慎引爆死亡為由,來取得死亡證明,而警方知道這些漁民只能賴此維生,多半也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炸花飛的往事在八斗子人心中,是一段非常無奈的過程,大蟬阿伯認為,炸魚風氣的盛行,與當時政府缺乏漁業輔導有關:「就是幾個月迴流的魚仔來啊,你若不抓牠就這樣過去了。日本漁業規模大嘛,他們就跟著那些魚群,魚群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但是魚仔到咱這邊來,咱這邊的漁夫沒才調(能力)抓啊,因為咱的漁業就這樣而已,不像人家那樣先進,咱的政府也沒鼓勵說咱的漁業要怎麼樣來做,也無幫助你改善。攏無法度生活,只好自己想的,自己想那就是炸啊!」為了養活妻子與小孩,也受限於漁業規模,他們沒有太多選擇,也沒辦法考慮工作的安全性。
以八斗子來說,每年鏢丁鮸的季節從十月開始,農曆年後鏢台就變成砲(ㄅㄥˇ)台,鏢手就變成砲(ㄆㄠˋ)手,而中間幾個月就是所謂抓小海(小管仔)的時段。大蟬阿伯向我們說明不同季節的抓魚方式,一邊指著大樹下幾位老船員,笑著說:「這些全攏是砲手啊!」而幾位老船員也紛紛舉手搭腔:「對啊我做過砲手啦!」討海人們看似豁達談笑的互動中,卻充滿了漁民用生命作賭注的艱辛與無奈。
大蟬船長(左二)四十歲左右與鄰居合影 |
深知討海苦,不讓兒子承衣缽
「危險是危險,但是為著腹肚,無法度啊!」大蟬阿伯當時身為大公,也必須親自拿炸藥炸魚,他粗糙黝黑的雙手,掌過船舵、握過鏢篙,也拿過炸藥。深知捕魚艱苦,他很早就決定不讓自己的下一代抓魚,他的子女無從繼承大蟬精湛的捕魚技術,但也因此得以擁有比較安定的人生。
從滿福一號開始,大蟬阿伯前前後後擁有五艘鏢旗魚船、一組束仔罾,共計十艘。從16歲下海到62歲退休,大蟬阿伯總共在海上拼搏了46年的歲月,他的言談、神情與姿態,都是最典型的討海人形象,而他內斂卻豐沛的情感,則說明了隱藏在剽悍外表下,漁村男子對家庭的責任與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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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咖小:ㄎㄚ ㄒㄧㄠˇ,台語,此處用來指稱人才或勞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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