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

2014年12月3日 星期三

從八斗子嫁到八斗子,一生一世的漁村兒女 -許桂英

許桂英口述∕許焜山整理

做魚仔的阿英(左一)。(許焜山/攝)

阿英本名許桂英,在八斗子魚寮工作的女人中,問起「做魚仔的阿英」,大概都知道是哪一位了!屈指一數,阿英在八斗子魚寮「做魚仔」(魚寮漁業加工的統稱)已經快五十年了!ㄏㄜˊ魚、ㄙㄚˇ魚、曬魚、裝魚…等,八斗子漁村女人做過的漁業加工工作,阿英幾乎都做過。因為,阿英手腳伶俐,經驗豐富,當然也是每個魚販老闆爭相雇用的好手。

家境清寒,小學輟學,跟隨父親,捕魚幫手

阿英的祖父原先是桃園竹圍人,因為,被八斗子杜家招贅來到漁村打拼,祖母杜闖世居八斗子,從小家境清苦,工作辛勞,晚年身體欠佳,彎腰駝背,一拐一拐的走路,村里鄰居都稱呼她「茶ㄎㄡˋ仔姑」。

阿英的父親許連壽,大半輩子都在八斗子海邊捕魚維生,因為,自己沒有漁船,除了夏天跟焚寄網的「小艚」捕魚,冬天,到竹圍漁港跟漁船「吊腳」(臨時性的兼差捕魚)從事「掃綾」的漁業活動。父親一個人捕魚維生要養活全家八、九人餬口,確實是辛苦的重擔。

 阿英的家位在後壁溝,靠近九斗子墳墓旁的山邊。阿英記得小時候的住家不到十坪左右,磚塊疊起的牆壁,沒有抹水泥,只用黃泥土塞緊縫隙;屋頂的瓦片也是一片一片接疊,沒有泥做黏貼;靠著住家旁邊,另外搭建的斜頂小屋舍充當廚房,連水缸也只能擺放在屋外。餐桌靠緊室內唯一的一道隔牆,隔牆內的一邊鋪著一大片木板臥舖,全家人都睡在木板床上。「晚上睡覺,小小房間根本不夠空間可以睡,都要用木板另外在飯桌旁邊搭眠床睡覺。」阿英邊說邊搖頭地回憶起小時候家裡窮困的情景。

因為家境窮困,阿英唸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阿嬤說:『厝仔根本沒有錢可以給妳繳註冊費,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做什麼?』」阿英淡淡的笑著說。就這樣,她只好不再上學,留在家裡幫忙做家事,也開始跟著爸爸捕魚,當起爸爸的跟班助手。

「小時候,晚上阿爸都叫我跟他拿著ㄍㄨㄥ仔火(竹火把)到海邊去抓白底仔和挽石花,因為晚上水乾的時候(退潮的時候),白底仔都一動也不動地趴著睡覺,長滿石花菜的石頭也都浮出水面,可以慢慢的拔石花。」開始跟著父親拿竹火把到海邊當跟班助手的時候,阿英還只是十歲的小女孩。

除了抓白底仔和挽石花,晚上,父親最喜歡叫阿英一起去「毒魚 」。一樣是退潮的夜晚,在「死窟仔」(海水退潮後,岸邊和大海的海水隔離不再流通的水窟,八斗子漁民俗稱「死窟仔」)毒魚,經常是豐收而歸。早期,環保意識還未被重視,也無人取締,「毒魚」一直是公開普遍的漁撈方法之一。毒魚的時候,像繪仔魚、象魚、鰻魚、厚殼仔、黑毛等種雜魚都會一尾一尾的中毒而浮出水面,每次毒魚都是裝滿水桶回家。阿英回憶以前毒魚的日子,驚嘆的說:「卡早魚仔實在很多!」

有一次毒魚的時候,看到石孔內有一尾大海鰻,因為中了毒液,頭伸出石孔外,有氣無力的張著大嘴,一口一口地吐氣,上下兩排利齒清晰可見,狀甚可怕。小女孩阿英看到張著利齒的大海鰻,心裡覺得恐怖萬分。阿爸卻說:「我在這裡等,等看它會不會游出來?」阿英看著伸出頭的大海鰻,好大的頭,好利的牙齒,那可怕的兇像讓阿英害怕不已,低聲的跟父親說:「阿爸啊,不要抓牠啦,很恐怖,不要抓牠啦!」第二天,漲潮水淹起來,父親不死心地再回去看,大海鰻還是在石孔內伸出頭,只是中毒了,游不出來,游不動了,一直伸出頭,一口一口的吐氣。阿英一直說著:「有夠恐怖…」

以前八斗子沿岸外海的礁石盛產紫菜,很多漁民都開船到礁石上挽紫菜,阿英只是一個小女孩,不可能辦得到船員證,無法正當的跟阿爸搭船出海,阿英只好走到「大硼」或「番薯碐」礁石邊,等阿爸划著「四角櫓」來接她,阿英再從礁石跳上阿爸的四角櫓,一起划到長滿紫菜的「鼎臍ㄌㄨ」 礁石旁,阿爸再把她送上「鼎臍ㄌㄨ」礁石,讓阿英慢慢地在礁石上挽紫菜。

民國七十年代,正在採紫菜的漁村婦女。(何茂鐘/提供)

十三歲開始做魚仔,日夜工作,勤勞賺錢

早期八斗子漁村十二、三歲的女孩像大人一樣,做起家事認真勤勞,海邊的採撈工作也是手腳伶俐。阿英從小做慣家事,又常常跟著父親捕撈雜魚,已經像大人一樣勤快了,經常到海邊挽紫菜、挽髮菜、挽「洘乾抓」(海水退潮時,在礁石邊拔石花菜)…等,紫菜、髮菜,可以當做平時的家常菜,石花菜可以變賣賺錢,貼補家用。

漁業豐收的年代,八斗子女人幫忙魚販在魚寮「做魚仔」(諸如挑魚、煮魚、裝魚、曬魚…等)有做不完的工作機會。阿英說:「我十三、四歲就開始做魚仔,現在六十三歲,已經做五十年了。」

回想自己以前做魚仔的生活,有時候,晚上八、九點,就有「抓暗頭仔」的漁船滿載進港,魚販就開始呼喚做魚仔的女人們開始工作。漁船豐收進港的時間不定,凌晨一、二點,只要漁船載著漁獲進港,阿英都要配合魚販處理漁獲的時間工作。

阿英描述最繁忙的時候說:「有時候,凌晨二點,就要起來跟阿密子做早流的煮魚,接著早上八點,煮豆仔小卷,下午二點,煮四破魚,一天做三個魚販的工作,差不多從早做到晚。」漁撈繁忙的夏季,阿英從一大早做魚仔做到傍晚,只有晚上睡幾個小時,天天像陀螺一樣重複的工作。

做魚仔的婦女們專心地忙著自己的工作。(許焜山/攝)

白天「撿土炭」,晚上排隊「顧水」

早期物質缺乏的年代,八斗子漁家大多用煤炭起火煮食,除了七斗子沙灘可以撈拾北火發電廠流出的煤炭外 ,到草山、牛稠腳和炭井「撿土炭」也有很好的收獲。

歷年來,八斗子附近的煤礦有建基煤礦、華南煤礦和調和煤礦等,礦工在採煤礦的時候,依據煤炭和黏土混合的比例留下煤炭含量較多的礦土,煤炭比例太少的礦土就由推煤車載到炭井或牛稠腳集中丟棄,「撿土炭」的人就會在廢棄礦土區等待推煤車倒下礦土的時候,趨前撿起丟棄的礦土,再清理礦土裡的煤炭。

阿英說:「我哥哥阿仙卡好膽,阿仙都去炭井撿,每次都撿很多,再叫我先挑回家。撿回來的煤炭大部分是自己用,小部分賣給鄰居。」

八斗子漁村靠近「灰窯」海邊一帶的住家,也是早期的後寮巷,八斗子前村的居民稱呼「風尾」,後寮巷一帶居民的飲水主要靠地方俗稱的「頂井」和「下井」兩口井的井水。「頂井」的水清澈稀少,適合煮食;「下井」的水混濁,僅可洗滌之用。「頂井」的水稀少,不足供應居民使用,各戶只能輪流取水。村民需水孔急,為了防止他人深夜前來取水,因此,輪到取水的住戶都會有人來「顧水」。

阿英回憶深夜顧水的驚駭經驗說:「小時候,深夜在頂井顧水,每次看到墓仔埔的鬼火,怕得要死!」因為頂井靠近九斗子的墳墓地帶,夜深人靜的時候,墓仔埔一片陰森漆暗,實在恐怖,加上火金姑(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在黑暗的墳墓上飛來飛去,驚怕的心理容易把閃閃的螢光想像成鬼火一般,阿英說:「晚上顧水,最怕看到鬼火,都盡快把水掏完,趕緊回家。」

ㄑㄧㄚˋ網子,做魚仔,認真工作,改善家境

民國四、五十年代,基隆拖網漁業非常發達,大部分漁船都集中停泊在基隆正濱漁港,漁船需要大量的魚網以供應快速成長的漁業需求。在機械製網尚未發達的年代,相當比例的魚網還是由人工織網完成的,八斗子漁村的婦女幾乎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有織漁網的經驗,這種人工織網,就是八斗子人所謂的「ㄑㄧㄚˋ網仔」。從小學就開始織網,阿英不只不落人後,而且也是「ㄑㄧㄚˋ網仔」的高手。「冬天,有時候一個月可以賺四、五千塊錢。」阿英認真又滿足的說。

早期基隆漁網製造工廠大部分集中在祥豐街和水產 魚市場一帶,八斗子漁村婦女都要搭公共汽車來製網工廠帶回一粒一粒的尼龍線,後來,因為,八斗子婦女織網的速度和產量越來越大,製網工廠就專人送來尼龍線料,也把織好的魚網載運回去。阿英說:「水產旁邊有一間製網廠,價錢比較好,他們一直載線來,我們一直織,線一直送來,就一直織,很有「業」(有相當量的意思),很有收入。有時織到深夜十一、二點,一直織…」雖然是能織多少,就送來多少線,但是,也要注意織網的品質,織網一定要注意網目有沒有一致,網目要平整,織好一片一片的魚網才能平整對目的連接起來。

由於阿英和家人的勤奮工作,夏天,日夜不停的做魚仔,冬天,努力不懈的織網,阿英家裡的經濟狀況慢慢改善,後來,家裡也能夠讓弟弟妹妹讀完國小或初中,順利完成基礎教育。

從八斗子嫁到八斗子,成為漁村媳婦,不改勤奮本色

民國六十三年,阿英二十一歲,和同村的杜建來結婚,阿英從「後壁溝」家嫁到建來「崁仔腳」的家,兩家前後相距約一百公尺,從八斗子嫁到八斗子,一樣是自己的家鄉,一樣是漁村兒女的生活,阿英也一樣保持勤奮工作的本色。

結婚後的阿英一樣熟悉地生活在八斗子漁村,一樣的村落,一樣的鄰居,一樣的漁船,一樣的新鮮空氣…

婚後休息一陣,鄰居的魚販老闆娘阿密子說:「阿英呀!休息差不多了,快回來做魚仔啦!」,阿英一口氣答應,很快又回去做魚仔。往後幾十年,阿英幾乎沒有間斷地在八斗子漁村跟著各個魚販做魚仔。屈指一數,從小女孩時代跟阿堂、長齡ㄏㄜˊ魚,接著跟他嘎、阿池及慶銘、阿密仔、阿任、阿杉仔、馬沙(余),跟連ㄎㄡ仔做透抽、花枝,也跟著信仔做花枝,幾乎八斗子漁村有魚寮的漁販,阿英都有幫忙他們做魚仔。

阿英的勤勞和辛苦,結婚相伴四十幾年的丈夫建來最清楚瞭解,建來說:「以前八斗子港內都有四破魚,暗頭的時候(晚上天剛黑),對面牛稠嶺腳就有四破魚進來,灰窯海邊也常有很多魚。晚上九點多、十點多,漁船就滿載回港,這些查某就開始工作,有時候,做整晚,白天還要曬魚脯,大白天日頭赤炎炎,翻魚脯,邊翻邊打瞌睡,像機器一樣不停的工作,做得真『硬斗』(很吃力、硬撐的意思)!」

丈夫杜建來先生。(杜建來/提供)

腳快手快,「扒龍船」、「挽紫菜」的高手 

日治時期,八斗子漁村就有用傳統舢舨漁船「扒龍船」比賽的民間習俗活動,除了自己村子裡,七斗子和八斗子兄弟鄰村的相互較量比賽以外,八斗子龍舟隊參加基隆市的端午龍舟賽也有很長久的歷史,八斗子龍舟隊傳統的勁敵就是和平島的「社寮隊」。

阿英記得她們代表八斗子女子龍舟隊到八尺門和社寮女子龍舟隊的比賽已經是八斗子女子「扒龍船」的末代隊伍了。

「扒龍船最好玩了。剛開始用四角櫓在八斗子港內練習,到八尺門比賽,就改用舢舨船了,我們是八斗子最後一批『扒龍船』的女子隊。」阿英興奮的笑說:「那時候大約是民國六十七年,阿款做頭,還有霞仔、美鳳、美子、阿密子…總共有十幾個查某,現在,大家都做阿嬤了!」

     回頭一望,那已經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阿英雖然很懷念年輕時候一大群女孩子賣力扒龍船的快樂歲月,可惜,那已經是只剩回憶的往日時光了。

陣容堅強的八斗子女子龍舟隊。(許桂英/提供)

對大海的熟悉和親切,阿英還是經常利用機會往海邊跑,「挽紫菜」是阿英最熟練拿手的採拾活動。因為,從小到大,阿英挽紫菜都快四、五十年的光景了,一樣的海岸,一樣的礁石,一樣的海浪,一樣的紫菜,阿英挽紫菜的功夫連漁村的男人們都自嘆不如。

同村也擅長挽紫菜的杜進財(外號「阿西」)就給阿英取個外號叫「海鳥」,阿西經常看到阿英採了滿袋的紫菜,就不解的問阿英說:「阿英,妳的紫菜是哪裡挽的啦?」每次跟阿英一起挽紫菜,看到她唏哩嘩啦像「海掃把」一樣手腳伶俐的挽紫菜,阿西忍不住地跟阿英開玩笑說︰「一些紫菜都被妳拔光光,妳也拔慢一點好嗎?」阿英不甘示弱地回話說︰「一樣兩隻手,你挽你的,我挽我的,我挽的快干你甚麼事?」阿西只好搖頭自言自語地說︰「她挽十兩,我還挽不到一兩。」雖然,大家都是同村好鄰居,邊挽紫菜,邊開玩笑營造歡樂氣氛,卻也不得不讚嘆阿英挽紫菜的好功力。

漁村往事,無人傳述,美景不再,人情疏離

八斗子漁港建港後,港灣自然景觀破壞殆盡,沿岸天然礁石漁場不見了,傳統漁撈活動因為無魚可捕也慢慢蕭條。漁村人口外流問題日漸嚴重,落没的村子居住的大部分是老人和稚齡的孩童,年輕力壯的漁撈人口越來越少,傳統的民俗活動如舞獅陣、扒龍船、歌仔戲、祈神求橘…等都已經日漸消失。

「八斗子漁村最大的改變是什麼?」阿英的先生建來說:「八斗子變化很多,最大的變化是人情味越來越少!」

「以前整村的人,村頭到村尾,人人都認識。現在,大家都關在家裡,整村冷清清,少年ㄟ都不認識了。」

「以前八斗子村裡的人,大部分是杜家人或是杜家的長工,多少都有親戚關係,所以,以前稱呼「姑」的長輩很多,有茶ㄎㄡˋ仔姑、阿花姑、阿香姑、阿柴姑…很多姑仔…」

「早期八斗子人單名一個字的名字也很多,像杜掇、杜眛、杜亮、杜屘…等,連女性單一個字的也不少,像杜闖、杜引、杜香…等,以前的人都是用『偏名』稱呼卡多。」

建來感嘆的繼續說:「假使我們不說給下一輩的人知道,他們怎麼會知道以前八斗子人生活是甚麼樣子?」

「以前八斗子『風尾』這邊沒有幾家人有廁所,女人用『尿桶』,男人都跑到海邊或九斗山上大號。海邊是比較乾淨,但是,有時候,地方太小,不小心就踩到大便。有時候,漁船捕魚回港,討海人都到鼻仔頭的公共廁所大便,常常是客滿,都要排隊。」說起八斗子的往事,阿英、建來同是八斗子土生土長的恩愛夫妻,確實有說不完的故事。

「以前,漁村生活環境簡陋,衛生不好,女孩子頭上會「生煞母」(長頭蝨),男孩子肚子大大的,裡面都是長蛔蟲。」

「以前,夏天家裡很熱,也沒有電風扇,男孩子都拿張草蓆,睡在海沙埔。」

建來更是興奮的說:「小時候,我們就會玩衝浪,幾個小孩拿著『罟母罟子』船上的船板,幾個小孩趴在船板游到『湧水角』去堵浪。大浪來了,就把船板頂上浪頭,再快速迴轉船板,順著大浪溜滑下來,一陣浪一陣浪的堵浪,好玩又刺激。只是,小孩子不懂得衝浪的技巧,人並沒有踏上船板後,再順浪而下。不過,每次,用船板堵浪回來,把濕濕的船板送回『罟母罟子』船上後,討海人就會罵翻了,因為,他們晚上捕魚的時候,都利用沒有作業的空檔時間,躺睡在船板上補充體力,溼漉漉的船板根本無法躺下來休息睡覺。」

「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八斗子土地公廟(福靈宮)就有『求橘仔』的習俗,晚上,整個土地公廟擠得滿滿的人,大家都來跟土地公求橘子『吃平安』,也有求麵龜的。現在元宵節,雖然還有『求橘仔』的習俗,但是,求麵龜的沒有了,求橘子的也很少,因為,每次土地公廟就會剩太多橘子,無法退掉,很難處理。現在,雖然改成蛋糕,一樣剩很多蛋糕,爐主就要鼓吹村子裡的人來認購,一個蛋糕一百二十元,請大家幫忙分銷認購。」

回憶八斗子漁村的往事,建來、阿英兩夫妻有說不完的故事,建來語重心長地感嘆說:「我們這一輩的人再過世後,大概就沒有人可以講這麼多八斗子以前精彩的故事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