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5日 星期四

炸花飛的故事 / 作者:杜承璋




作者介紹
杜承璋,49年次,八斗子人,自小擅長游泳、打魚,幼年時抓熱帶魚到水族館販賣賺取零用金,十多歲就自製魚槍下海射獵,是最典型的海邊囝仔。杜承璋憑著記憶和親身經驗,把當時的討海生活一字一句記錄下來,他樸實流暢的文字與開朗的人生觀,結合成一則則動人的故事,希望讓年輕一輩的八斗子人也能了解當時海上作業的情景。

花飛是北部沿海地區對於鯖魚的稱呼,抓花飛其實是用炸藥炸的,是相當危險的捕魚行為。早期漁業不發達、技術落後,一般漁民幾乎都是用空罐頭裝著硫磺及鞭炮之類的黑色火藥,混合一起,用幾根火柴棒綁在一起當引信,就成了土製炸藥,是非常不穩定而危險的炸藥。

早期漁村都會有幾個不幸被炸傷或炸死的漁民,有些漁民手臂被炸掉,有些眼睛被炸瞎。我家鄉的阿東仔就是個例子,阿東年輕時候,右手臂被炸斷,小學沒有畢業就跟著家人出海捕魚,獨臂漁夫一樣辛苦,拚命地在海上討生活,為了維持家計,還是繼續出海捕魚討生活,直到幾年前才因病過世。同學的父親則是右手臂及眼睛被炸掉、炸瞎,他們被炸傷的身體往往在右半邊,因為都是用右手丟擲炸藥,致使受傷部位都在右側。這樣的情況直到用工業用炸藥才使炸藥意外事件稍有改善。如今八斗子地區大概還可以從二、三個漁民身上的傷痕,看到早期抓花飛危險的狀況。

至於工業用炸藥則是來自水泥公司炸礦石用的工業炸藥。十四、十五歲時,我曾跟著同村的文棋遠到關西去買炸藥,感覺上好像出國一樣,因為走出車站所聽到的全是客語,完全聽不懂。因為工業用炸藥安全性高(用雷管做引信),所以漁家便高價採購,以確保安全。「炸花飛」即使是危險又違法的捕魚行為,在生活困苦、物資缺乏的年代,漁民還是想盡辦法嘗試各種方法增加漁獲、改善生活。

小時候曾經因為好奇心,偷偷躲在旁邊看父親、叔叔們用硫磺製造炸藥,結果被發現,父親狠狠地臭罵我一頓,並把我趕得遠遠的。長輩們大部分把炸藥藏在後壁溝九斗仔荒涼的墳墓草堆裡,因為要防止小孩子到附近玩耍發現隱藏的炸藥,大人們編了一套鬼故事來嚇阻我們,所以小時候走進九斗仔的墓仔埔,心裡確實是毛毛的,都是一溜煙地快跑通過。

有段期間,漁民炸死或炸傷的事故頻傳,政府不得不大力取締,八斗子及附近漁村,不少漁家因為違法使用炸藥炸魚而被查獲,因為男人要出海捕魚養家,所以全都由女人代夫入監,想想也算是政府網開一面的德政。母親也曾經因為頂替父親而入獄被捕,關了三個月。母親入監期間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都是阿嬤來照顧我們小孩的生活起居,而阿嬤從不責罵小孩,和藹又慈祥。阿嬤來家裡照顧我們的那段時間,雖然短暫,至今我仍記憶猶新,懷念不已。
早期八斗子漁民時常利用鏢旗魚的頭架來炸魚
照片提供:林溪發
年輕的時候,我曾跟「海順號」抓了一季的花飛。抓花飛的季節大約(三~四個月)從農曆八月十五到春節過年期間,也是北部海域吹東北季風,風浪增強的季節。每趟出海捕魚天數不定,因為漁場廣闊、海程遙遠,一定要累積漁獲到相當的數量才會返航,「抓花飛」也是相當辛苦又不確定的捕魚工作。

俗稱「踏米」的膠底布鞋
「抓花飛」時,由船長站在鏢台上遠望尋找魚群,天氣好時魚群會浮上海面,船長看到魚群浮到水面,依據海水顏色的不同(台語俗稱「結红、結青」)進而判斷魚群多寡大小,適當使用炸藥的份量(因為炸藥昂貴)。聽長輩們說魚群如果多到「結红」,則漁獲可會多到嚇死人,大概一次就可以滿載豐收返航。當時船隻的噸位不大,船艙裝漁量有限,大約二至三萬斤的漁獲就要滿載了,不像現在的漁船噸位大,一、二百噸滿載的漁獲是稀鬆平常的事。當船隻抵達彭佳嶼漁場,船長站上鏢台,大夥就開始整裝穿上雨衣及俗稱「踏米」的膠底布鞋,因為風浪中的船隻搖搖晃晃,需穿上「踏米」止滑平穩。


船員先打開船隻兩側的竹篙(由兩根各約五公尺長的大麻竹製成),竹篙韌性極佳,非常驚人,可撐住好幾萬斤的魚網及魚獲。兩人站在船尾隨時待命,準備把魚網拋到海裡,每組魚網由四個各重五十斤的鉛錘掛底,使魚網快速下沉而張開網面。提拋鉛錘都由肌肉結實有力、手腳俐落的年輕船員負責,因為提拋鉛錘是最危險的動作,曾經有經驗不足的生手被鉛錘的繩子絆住腳踝,整個人就被拖下海裡而發生事故。當船長丟下的炸藥下沉的時候,船尾上的人就把鉛錘往下丟,把震死或震昏頭的魚網住,多者數千斤,少者幾百、幾十斤。其實這種捕魚方式非常浪費海上資源,真正網住的魚可能是魚群的十分之一,甚或二十分之一。其餘任其沉往海底腐爛,相當可惜,也破壞海洋資源。

現代化扒網漁船正在卸下花飛 | 曾漢東攝影
大紀元新聞網
魚多時,會把魚網牽到船舷邊把魚撈起,搬往船艙冰鎮。魚獲少時則在船尾把魚撈起,再搬往船艙。但因風浪大,船身搖晃,加上鯖魚本身會產生黏液又濕又滑,所以常常跌倒,撞得全身瘀血烏青。同樣炸魚、撈魚的程序不停重複,直到天黑或魚群不再浮現海面,才返航進港。而最累的工作是負責拉、放鉛錘的人,因為早期沒有絞盤設備,只能靠人工拉起每個重約五十台斤的鉛錘,一天要拉、放好幾十次,回想起來,真不知道當時的力氣是從哪裡來的?

因為是目測觀察及尋找魚群,只能在白天作業,因此如果未捕獲到一定的漁獲量,則晚上需暫泊在彭佳嶼避風的海域下錨過夜休息,俗稱「放流」。此時是最快樂的時候,吃著鯖魚生魚片,喝著又鮮又濃的鯖魚味增湯,那種飽足感真是令人回味無窮,如今記憶猶新。吃完飯後,大夥往充滿柴油味加上霉味的船艙擠,經過一整天辛苦勞累的海上作業,蓋上棉被睡覺,真是一大享受。隔天早上起錨,再度開始一天的作業。


筆者最嘔的事,是整整一季都在船尾負責起魚的工作(撈起網中的鯖魚),少有機會在中架上看到難得一見的旗魚,有時候,旗魚會浮上海面追逐鯖魚,運氣好的話,會看到旗魚,並見識船長鏢魚的功力。(可惜,我們的船從未鏢到旗魚,因為旗魚最愛追逐鯖魚,如鏢到貴重的旗魚算是意外之財。)返航是最快樂的時刻,筆者最愛在返航時丟下假餌拖釣鏗仔虎,常常有意外的收穫。漁船返港時,卸魚獲、清洗船艙都是我們年紀輕「海腳」的工作,有時三哥體恤我船上工作勞累叫我先回家休息,由他來幫我完成卸魚獲的工作,至今想起,兄弟之情溢於言表。帶著新鮮鯖魚回家,媽媽會把鯖魚烹煮成魚鬆。因為鯖魚的魚獲量太多,「海腳」分到的「鯖魚家當」數量太多吃不完,鄰居們也都魚獲滿滿,作成「鯖魚魚鬆」後,方便儲存,味道鮮美。現在的家庭主婦會做「魚鬆」的恐怕為數不多了。

「抓花飛」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至今想起討海人的韌性及不怨天尤人的個性實在令人敬佩。只是受制於環境及當時的科技,不得不使用這種既高危險又破壞環境資源的捕魚方式,想起令人不捨也覺得十分惋惜。「抓花飛」是很辛苦的捕魚工作,漁民需在天候不佳的時候出海,又使用危險的炸藥徒手炸魚,現在回想起,內心還是有種不捨又心痛的感覺,雖也夾雜著快樂又甜蜜的滋味,但如果要重新來過,我會拒絕。

2 則留言:

  1. 很好的分享,也增加了對八斗子早期漁民討海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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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杜承璋與我同年,低我一屆,寫出過往的漁村捕魚生活,難能可貴,期待再見新文發表!...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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